跂乌词

　　《跂乌【wū】词【cí】》作于柳宗元初贬永【yǒng】州不久。在此诗【shī】中【zhōng】，诗【shī】人借助于跂乌形象婉【wǎn】曲而真实地展示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遇和凄苦心灵【líng】创伤，描绘【huì】出一【yī】副令人心恸【tòng】的自【zì】画像【xiàng】。通过此【cǐ】诗，可以【yǐ】深入地窥视柳宗元的内【nèi】心世界，准确地【dì】把【bǎ】握他初贬永州时的【de】创作心态。这不【bú】仅对【duì】读者【zhě】欣赏【shǎng】他的寓【yù】言诗帮助不少，而且对全面地了解柳【liǔ】宗元和他的整体作品也大有裨【bì】益。

　　在这首【shǒu】诗中，诗人【rén】叙述了一只受伤乌鸦的落魄遭遇和打【dǎ】算未来【lái】避【bì】祸自保的【de】寓言故【gù】事。全诗的【de】内容可【kě】分三层。第一层【céng】，群乌和乐图。当旭日升起时，一群乌【wū】鸦在城【chéng】头上空飞翔【xiáng】，哑【yǎ】哑地鸣叫着、争抢着飞向那朝【cháo】阳的树枝，享【xiǎng】受着阳光沐浴【yù】的温暖。它们梳梳羽毛、舒展舒展翅膀，显得那样的舒坦、惬意和快乐，似乎幸福的时光全属于它们了。于【yú】是它们对不幸的跂乌评头【tóu】品足的大【dà】加议论起来【lái】，并【bìng】伴有几分嘲弄和【hé】幸灾乐祸【huò】。这层对【duì】全诗来说，既交【jiāo】代了【le】跂乌【wū】落魄的【de】原因和背景，又显【xiǎn】示出【chū】了跂乌同群乌【wū】命【mìng】运的巨大反差。第二层，叙述跂乌落魄的原因和惨状。原因有二：一是志【zhì】向太高，招致太阳里【lǐ】的三足乌的【de】嫉【jí】妒，使【shǐ】其足病。二是损人害【hài】己。因抢【qiǎng】夺【duó】别【bié】人的既得利【lì】益，为人所伤。因【yīn】而处【chù】境狼狈，只【zhī】能【néng】告别【bié】展翅高【gāo】翔的【de】蓝【lán】天，口衔树枝艰难地在低矮的树丛中跳跃。还须时时提防泥【ní】涂中蝼蚁和栋梁上的【de】燕雀偷袭和伤害。这层是全诗【shī】的重点【diǎn】，集中描述了跂乌的落魄之【zhī】状。第三层，跂【qí】乌【wū】所思。面对着【zhe】环【huán】视的【de】敌手，自己已经丧失了搏击长【zhǎng】空的能【néng】力，与其【qí】受辱于敌【dí】手，不如效法支离和无【wú】趾，全【quán】身而【ér】退，以求自保。此【cǐ】层【céng】进一步写跂乌【wū】由身体的【de】伤【shāng】害到精【jīng】神的【de】伤残，加【jiā】浓【nóng】此诗的悲剧色彩。

　　这【zhè】是【shì】一首寓言诗【shī】，作【zuò】为寓言诗，最【zuì】本质的特征是托物【wù】寓意。首先，须看所【suǒ】托之【zhī】物【wù】与所寄【jì】之【zhī】意【yì】能否融为一体。其次，要【yào】求所【suǒ】寓之意真实。因为“意【yì】”是寓【yù】言【yán】诗的关键、生命和灵【líng】魂，“物”之不过是其载体而已【yǐ】。如果没有灵魂，寓言诗同平庸的写景诗和咏物诗就没有了差别。欣赏【shǎng】寓言诗，关键是对所寓之“意”的真【zhēn】实性的把握。再次，对“意”的表达方式【shì】是否幽深【shēn】婉曲，尺【chǐ】度适当【dāng】。太直则成为了【le】咏怀诗【shī】而【ér】显得浅露【lù】，太曲【qǔ】易变成朦胧诗而不知所云。此诗成功地处【chù】理好了这几种关系，因而具有【yǒu】特殊【shū】的魅力。

　　形象【xiàng】鲜【xiān】明、生动真切是突出【chū】特征之一。在“跂乌”这一形象【xiàng】中【zhōng】，诗人寓于了作者真切的经历、遭【zāo】遇、感受【shòu】和悲愤。这一点是十分【fèn】明显【xiǎn】的【de】，读者从群乌对跂乌受伤原因的议论中得到的【de】答案是：志高【gāo】和损人【rén】。这【zhè】两点正【zhèng】是柳宗元遭贬的直接原【yuán】因。他年【nián】少精敏，志【zhì】向高远，再加之仕途【tú】通畅【chàng】，三【sān】十【shí】来岁就成为了朝廷中的【de】决策要臣，这使他的【de】从政【zhèng】理想【xiǎng】变得更加狂热【rè】和高远。他【tā】立志革除一切【qiē】社【shè】会弊【bì】端和痼疾【jí】，再现【xiàn】盛唐【táng】的繁荣景象。正如【rú】“群【qún】乌”所言【yán】“慕高近白日”。结【jié】果势必引起政敌的嫉妒。再就是【shì】它【tā】们的革【gé】新【xīn】的措施，就更严重的损【sǔn】害了既得【dé】利益者的权【quán】利。如【rú】废除宫市、收回【huí】宦官特权、削弱藩镇【zhèn】势力和惩治贪官【guān】污吏【lì】等等，在【zài】“群乌【wū】”的眼【yǎn】中都是些“贪【tān】鲜【xiān】攫肉”的损【sǔn】人行为，自然要【yào】遭到群起【qǐ】而攻【gōng】之。这些都是柳宗元的真实遭【zāo】遇。过激的革新立【lì】即【jí】招来了宦官、藩镇【zhèn】势力和朝官的反对派里外呼应的【de】联合进攻，拥立太子李纯，强【qiáng】迫顺宗【zōng】退位，严惩【chéng】革【gé】新派骨干，在磨【mó】刀霍霍、刀光剑【jiàn】影的疯狂围攻下【xià】，其【qí】结【jié】果岂止是伤痕累累。另外，如和乐的群【qún】乌、窥视的蝼蚁和【hé】燕雀，正是政【zhèng】敌们弹冠相庆和仍将继续落【luò】井下石置人死地的【de】丑态的传神刻画。他的好友韩愈写的《柳子厚墓【mù】志铭》和《唐书》本【běn】传看法是一致【zhì】的，认为柳宗元【yuán】落【luò】魄主【zhǔ】要是“少时嗜进，谓功业可就”，“不自【zì】贵重顾藉”，得罪权贵所致。而“名盖一时”、人“畏其才高”又【yòu】是久贬不【bú】用的根本原因。朋友之说【shuō】的真实性【xìng】和史书记载的权威性【xìng】，足【zú】以【yǐ】说明了【le】柳宗元【yuán】落魄原因的【de】真实【shí】性。所以韩醇《诂训柳集》说【shuō】《跂乌【wū】词》是“用寓言【yán】之体”，“显【xiǎn】以【yǐ】自况”。跂乌形象的真实，就是艺术地再现诗人【rén】经历【lì】的真实。

　　凄【qī】婉哀怨、悲【bēi】壮【zhuàng】刚强是此诗的又一特【tè】色【sè】。柳【liǔ】宗【zōng】元【yuán】在落魄的跂乌身【shēn】上寄予的情感，也是自己那段特殊时间内的特殊情感的表现。失势【shì】的跂乌面对险恶的环境，他【tā】选择了效法支离无趾、避祸全身【shēn】。这正是柳宗元【yuán】内【nèi】心矛【máo】盾、苦【kǔ】闷、彷【páng】徨和恐惧之情的真【zhēn】实表现。现代人大【dà】可【kě】不必去责【zé】怪【guài】柳宗【zōng】元过于消沉【chén】、妥协和退却，也【yě】不必要求他当时为【wéi】何不一直斗争到底【dǐ】、视死如【rú】归、气贯长虹。其【qí】实【shí】，谁【shuí】都知道任何顽强的斗士【shì】，不可能内心没有丝毫胆怯和【hé】软弱。因此，柳宗元【yuán】非但无可厚非【fēi】，反而更让人敬佩他有【yǒu】敢于袒【tǎn】露真【zhēn】实【shí】内心【xīn】的勇气。当时的柳【liǔ】宗元没有【yǒu】选择余地。一【yī】夜之间的命运逆转，不【bú】得不扶【fú】老携幼，从京【jīng】城来到永州。到后的水土不服、亲【qīn】人【rén】病逝【shì】、多病缠身，人身攻击的【de】恶【è】语、用心险恶的诽谤，还有那“不在量【liàng】移之限【xiàn】”的一纸诏书，打击一个接【jiē】一个的【de】劈头盖来，柳宗元的前途几乎被全【quán】部封【fēng】杀。伴随而来【lái】的还有那【nà】令人窒息的【de】孤【gū】独和寂寞【mò】。对于这种远远超出肉体和心【xīn】理承受能力的伤害【hài】，迫使他与佛门有了亲密【mì】的【de】接触。“一生几许伤【shāng】心事，不向【xiàng】佛门何处销【xiāo】”。在这条【tiáo】王维当年【nián】选择的道路上【shàng】，柳宗元又蹒跚地行【háng】走着。当然，佛门并不是不幸的真正的【de】避难所【suǒ】，暂时的安慰无法治愈永恒伤痛。这【zhè】大概是前人众口一词的认同柳宗元的【de】作【zuò】品以哀【āi】怨【yuàn】、凄婉为感情基调，深【shēn】得骚人之趣的原因吧。在柳宗元的集子【zǐ】里，处【chù】处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那种“常积忧恐”、“恒惴栗”的情感【gǎn】涌动。周昂在《中州集》中的【de】《读【dú】柳诗》一诗写道：“功名翕【xī】忽负初【chū】心【xīn】，行和骚人泽畔吟。开卷未终还复掩，世间无此最【zuì】悲音。”乔亿的《剑溪说诗【shī】》更是明确指出《跂【qí】乌词》“恻【cè】怆动人”，情感哀怨【yuàn】。刘克【kè】庄【zhuāng】认为“可悲而泣”。因【yīn】此【cǐ】，《跂乌词》所表【biǎo】达出来的凄婉哀【āi】怨，是柳宗元【yuán】当【dāng】时最真实的情感【gǎn】。不【bú】过【guò】，在悲切中还夹有【yǒu】一【yī】点悲壮【zhuàng】。跂乌的昂首，正是【shì】张谦【qiān】宜评【píng】柳诗【shī】时所说的“矫矫凌人意”，“毕竟不【bú】平和”。

　　物【wù】我一体、婉【wǎn】曲【qǔ】含蓄是此诗表现手法上的特色。在《跂乌【wū】词》中，柳宗【zōng】元以高【gāo】超【chāo】技巧，展【zhǎn】示出【chū】寓言【yán】诗的魅【mèi】力。全诗无一不在说跂乌，又无一不【bú】在言自【zì】己，真【zhēn】正做【zuò】到了物我难分。这种效果【guǒ】的取得，首先在物的选择上，诗人以跂【qí】鸦为意的寄托【tuō】物，是【shì】很有深【shēn】意的。它具有多层含义。一方面，乌鸦是不吉祥的小动物，给【gěi】人的印象是多嘴惹祸、制造麻烦【fán】、没有婉【wǎn】转动听声音，常常被【bèi】人指责。柳宗元的革新中的【de】言行举止，被众【zhòng】臣视【shì】为“怪民”，群【qún】起【qǐ】攻之，这点与乌鸦十【shí】分相似【sì】。当然，群乌给柳宗元的印【yìn】象【xiàng】也是一【yī】样。这就【jiù】缩短了物与【yǔ】人之间的距离【lí】，启动了读者【zhě】的想象。另一方面，跂乌【wū】又是令人同情的弱者【zhě】，它那伤残的躯【qū】体、危险的处境以【yǐ】及惶恐退避的心【xīn】理，读【dú】者【zhě】更易锁【suǒ】定被贬【biǎn】的柳宗元。其次，在【zài】跂【qí】乌的刻画上传神而深刻，作者舍弃外【wài】貌描绘而【ér】直达其神。突出的只是落魄过程和此后的感【gǎn】受，及避免【miǎn】了浅直之弊【bì】，其婉曲之美、含【hán】蓄之【zhī】韵【yùn】，使物我浑然一体。

　　总之【zhī】，《跂乌词》不仅集中地体现了柳宗元的寓言诗【shī】的特【tè】点，而且代表了柳诗的主【zhǔ】要风格——凄【qī】婉哀怨【yuàn】。也是深【shēn】得楚【chǔ】骚精【jīng】髓之【zhī】佳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