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断刀头，书开虿尾，别有相思随定。

　　此词上【shàng】阕先从“中【zhōng】秋”写起。头两句即是佳句：“西风来劝凉云去，天东放开金镜”。其中共有【yǒu】四【sì】个意象：西风、凉云、天东、金镜，它【tā】们共【gòng】同组成了一幅“中秋之夜【yè】”的美妙图画【huà】。其奥【ào】妙之处【chù】尤在于“来劝”、“放【fàng】开”这两组动词的运用，它们就【jiù】把这幅静态的“图象”变换成【chéng】了【le】动【dòng】态的“电影镜头”。原来，入【rù】夜【yè】时分，天气并不十分【fèn】晴朗。此时【shí】，一阵【zhèn】清风吹来，拂开和驱散了残存的【de】凉云——作者【zhě】在此用【yòng】了一个“来劝”，就使这个风吹【chuī】残云的动作赋有【yǒu】了“人情【qíng】味【wèi】”：时值佳【jiā】节，就让普天【tiān】下团【tuán】圆和不团【tuán】圆的【de】人都能看到这一年一度圆亮如【rú】金镜的中秋明月吧。果然有眼，它终于【yú】同意“放行”，于【yú】是一轮【lún】金光澄亮的圆【yuán】月马【mǎ】上就在东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。所以【yǐ】这【zhè】两个句子既写出了景，又包含了自己【jǐ】的情愫，为下文的继续写景和含【hán】情埋下了伏笔。“照野霜凝【níng】，入河桂湿【shī】，——冰【bīng】壶相映”三句，就承接【jiē】上文，写出了月光普洒【sǎ】大地、惨白一片的夜色，以及大河中【zhōng】的月影与天【tiān】上【shàng】的【de】圆【yuán】月【yuè】两相辉【huī】映的清景，于中流【liú】露了自己的乡思客愁。李白诗【shī】云：“床前明月光，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，低头【tóu】思故乡”（《静【jìng】夜思》），苏轼词云：“明月如霜”（《永【yǒng】遇乐》），史词的“照【zhào】野【yě】霜【shuāng】凝”即【jí】由此演化而【ér】来【lái】，并【bìng】体现了自己的思乡愁绪。“殊【shū】方路永”一句，语似突然而起【qǐ】，实【shí】是【shì】从【cóng】题中“真定驿【yì】”生出。临安【ān】出【chū】发，过淮河【hé】，入【rù】金境【jìng】，便是殊方异国【guó】，故云“殊【shū】方”；到了【le】真定，已走过一段漫长的路程，但再到目的地燕京还【hái】有相【xiàng】当长的【de】路要走，故云“路永【yǒng】”。这【zhè】个四字押韵句自成一意，起了转折和开启下文的【de】作用：上面交待了中秋月【yuè】色【sè】，至此就转【zhuǎn】入【rù】抒情【qíng】。“殊方路永”四字读【dú】来，已【yǐ】感到伤感之情的深切，而【ér】令人难堪【kān】的更【gèng】在【zài】此【cǐ】夜偏又是【shì】中秋节【jiē】！故而【ér】“独【dú】在异乡【xiāng】为【wéi】异客【kè】”与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【de】两【liǎng】重悲绪就【jiù】交织在一起【qǐ】，终于【yú】凝【níng】成了下面这两句【jù】词语：“更【gèng】分破秋光，尽成悲境”。中秋为【wéi】秋季之【zhī】中，故【gù】曰“分破秋【qiū】光【guāng】”，而“分破”的字【zì】面又分【fèn】明寓【yù】有分离之意，因此在已成“殊【shū】方”的故【gù】土，见中秋月色，便再无一【yī】点欢意，“尽成悲境【jìng】”而已矣！下【xià】两【liǎng】句即顺着此意【yì】把自己与“真定驿”与“中秋”合【hé】在一起写：“有客踌【chóu】躇【chú】，古庭空【kōng】自吊孤影。”月于“影”字见出。驿【yì】站古庭的悲寂气氛，与【yǔ】中【zhōng】秋冷月的凄寒色调，就使【shǐ】作者中夜不眠、踌躇徘徊的形象衬托得更加孤单忧郁，也使【shǐ】他此时【shí】此地【dì】的心情显得更其凄凉悲【bēi】切。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【huà】》十分强【qiáng】调词【cí】要【yào】写“真景物”和“真感【gǎn】情”，谓之“有境界”。此情此景，就使此词出现【xiàn】了景真情【qíng】深的“境界”，也使它具有了【le】“忧从中来”的【de】强烈【liè】艺术效果。

　　不过【guò】，在上阕中，词人还【hái】仅言其“悲”而【ér】未具【jù】体交待其所“悲”为何，虽然在“殊方路永”四【sì】字中【zhōng】已经隐约透露其为【wéi】思乡客愁。读者【zhě】只知道，词【cí】人【rén】犹豫，词【cí】人徘徊，词【cí】人在【zài】月下【xià】形影相【xiàng】吊，然【rán】而尚未直探【tàn】其内心世界【jiè】的奥妙。这个任务【wù】，便在下阕中渐次完成。它共【gòng】分【fèn】两层：一层写其对【duì】于【yú】江南密友的相【xiàng】思【sī】之情，这是明说的；另一【yī】层则【zé】抒其对于北宋故【gù】国的亡国之【zhī】悲，这又是“暗说”的。先【xiān】看第一层【céng】：“江南【nán】朋旧【jiù】在许，也能怜天【tiān】际，诗思谁领？”起句与上阕末【mò】句暗有【yǒu】“勾【gōu】连”，因上阕的“孤影”就自然引出下阕的“朋旧”，换【huàn】头有自然之妙。“在许”者，在何许也【yě】，不在【zài】身边也【yě】。

　　“也能【néng】怜天际”是说：他们此刻【kè】面对中秋圆【yuán】月【yuè】，也肯定会思念【niàn】起远在“天【tiān】际”的我。“诗思【sī】谁领”则【zé】更加【jiā】进了一步，意谓：尽管他们遥怜故人【rén】，但因他们身在故乡，因【yīn】而对【duì】于我在异【yì】乡绝域思念他们【men】的乡愁客【kè】思【sī】缺【quē】乏切【qiē】身体【tǐ】验和领【lǐng】受【shòu】，故只好自【zì】叹一声“诗思谁领”（客【kè】愁化为“诗思”）。从这【zhè】万般【bān】无奈的【de】自言自语的反【fǎn】问句【jù】中，读者深深地感觉到：词人此时【shí】此【cǐ】刻【kè】的愁绪是【shì】其他【tā】人都无法代为体【tǐ】会、代为领受的。其【qí】感情【qíng】之【zhī】深浓，于此可知。接下“梦断刀【dāo】头，书开虿尾，别有相思随定”，就续写【xiě】他好梦难成【chéng】和写信寄情【qíng】的举动，以继续抒发自【zì】己的相思之【zhī】愁【chóu】。这里，他使【shǐ】用了两个典故：“刀头”和“虿尾【wěi】”，其【qí】主要用心【xīn】则放在前一典故上面。《汉书意欲暗地劝说【shuō】李陵还汉。他【tā】见到李后【hòu】，一面【miàn】说话，一面屡次手摸自己的【de】刀【dāo】环。环、还【hái】音同【tóng】，暗示要【yào】李归汉。又刀环【huán】在刀头，后人便以“刀头”作为【wéi】“还”的隐语。唐吴兢《乐府古题要解》说《古绝句【jù】》中【zhōng】“何【hé】当大刀头”一句云【yún】：“刀头有环，问夫何时当还【hái】也”，即此【cǐ】意【yì】。此处说“梦【mèng】断刀头”即言思乡之好梦难【nán】成，还乡之暂时无法，所以便开笔作【zuò】书（“书开虿尾”），“别有相思随定”，让【ràng】自己的相思【sī】之情随书【shū】而传【chuán】达到【dào】朋旧那里去吧。以上是第一层。第二【èr】层则把【bǎ】思乡之【zhī】情进【jìn】而【ér】扩展。先点以“忧心【xīn】耿耿【gěng】”四字。这耿耿忧心是为【wéi】何？作者似乎不便明言。以下便接以景语：“对风鹊残【cán】枝【zhī】，露蛩荒井【jǐng】。”这两句既【jì】是实写真定驿中的所见所闻【wén】，又【yòu】含【hán】蓄地融化了前人的【de】诗【shī】意，以这些词语中所贮蓄的【de】“历史积淀”来【lái】调动【dòng】读者对于“国土沦【lún】亡”的联想。曹操诗云：“月【yuè】明星【xīng】稀，乌【wū】鹊南【nán】飞【fēi】。绕【rào】树三【sān】匝【zā】，何【hé】枝可依【yī】？”（《短歌行》）史【shǐ】词的【de】“风鹊残【cán】枝”基本由此而来，不过它又在鹊上加一【yī】“风”，在【zài】枝上加一“残”，这【zhè】就使得原【yuán】先就很【hěn】悲凉【liáng】的意境中【zhōng】更添入了【le】一种凄冷残【cán】破的【de】感情成【chéng】分【fèn】。至于“露蛩【qióng】荒井”的意象，则【zé】读【dú】者更可在前人【rén】寄寓家国【guó】之【zhī】感的诗词中常见。比如较史【shǐ】达祖稍前【qián】一些的姜夔，他就【jiù】有一【yī】首咏蟋蟀（蛩即蟋蟀之【zhī】别【bié】名）的名篇《齐【qí】天乐》，其“露湿【shī】铜铺，苔侵【qīn】石井，都是【shì】曾听伊处”，即与史【shǐ】词意【yì】象相似。因而读着这“风鹊残枝【zhī】，露蛩荒井”八【bā】字，读者很快便会【huì】浮现出姜词下文“候馆迎秋，离宫吊月，别【bié】有伤心无数”的【de】不尽联【lián】想。作者巧以【yǐ】“景语【yǔ】”来抒情的功力既于此可见，而【ér】作者暗伤北宋沦亡的情感【gǎn】也于【yú】此【cǐ】隐隐【yǐn】欲【yù】出。但【dàn】作者此词既【jì】是写中秋夜宿真定驿，故【gù】而【ér】在写足了驿【yì】庭中凄清的景【jǐng】象【xiàng】之后，又【yòu】当再回【huí】到“中秋【qiū】”上来。于是【shì】他又举头望明月，举杯酌姮娥（即与【yǔ】姮娥对饮之意），其时只见月中宫殿正被【bèi】包围在一片凄冷的风露之中。这两句诗从【cóng】杜甫《月》诗“斟酌姮娥寡，天寒【hán】奈九秋【qiū】”中【zhōng】演化开来【lái】，既写出了夜已转深、寒意渐浓，又进一步暗写了北宋宫【gōng】殿正如【rú】月中宫【gōng】殿那样，早【zǎo】就“冷”不堪言了。前【qián】文中暗伏而【ér】欲出【chū】的亡国之痛，就通过“宫殿”二字既豁【huō】然【rán】醒【xǐng】目、却又【yòu】“王顾左右而言他”（表面仅言月中宫【gōng】殿）地“饱满”写出！全词以【yǐ】中秋之月【yuè】而兴起，又以中秋之月【yuè】而结束，通【tōng】过在【zài】驿庭中的所【suǒ】见所闻、所思所感，展现了作者思乡怀旧【jiù】、忧思百端的【de】复【fù】杂心态，具有【yǒu】一定的思想深度和艺【yì】术【shù】感染力。从词风来看【kàn】，此词也一改作者平素“妥帖【tiē】轻圆”的作风，而显出深沉悲慨的风格，在某种【zhǒng】程度上带有了辛【xīn】派词【cí】人的刚劲苍凉风格（比如开头五句的写景，结尾两句的写【xiě】人月【yuè】对斟【zhēn】和【hé】中秋【qiū】冷月）。这肯定是与他的【de】“身【shēn】之所历，目之所见”，是密不可【kě】分的。清人王【wáng】昶说【shuō】过：“南宋词多【duō】《黍离【lí】》、《麦秀》之悲”（《赌【dǔ】棋【qí】山庄词话》卷一引），从史达祖这首出使金【jīn】邦而作的《齐天乐》中，就能很明显【xiǎn】地看出这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