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志诗二首

　　郦炎，字文【wén】胜，范阳人，《后汉书》有传【chuán】，今存诗仅此两【liǎng】首。此诗约【yuē】写于他二十岁左右【yòu】时，当时州郡【jun4】举【jǔ】荐【jiàn】他【tā】为孝【xiào】廉，又【yòu】征召他为【wéi】右北平从事祭酒【jiǔ】，他都一一辞去，并写下【xià】了这两首诗以见其志。

　　第一【yī】首【shǒu】的前八句可为【wéi】一段，作者将“大道”与“窘路”对举，表明自己【jǐ】要走的是【shì】宽广的人【rén】生道【dào】路【lù】，不愿走狭【xiá】窄的小道，因为【wéi】他志向远大【dà】，如同大鹏之鸟，其翼【yì】如垂天之云，不愿栖止于卑小之地【dì】，以免【miǎn】让狭窄局促的小【xiǎo】路【lù】局限着自己【jǐ】举足【zú】千【qiān】里的步【bù】武。他要在大自然中舒展自己【jǐ】凌霄【xiāo】薄天【tiān】的【de】翅【chì】膀，放开千里之【zhī】足，超世绝尘，一鸣惊人，一飞冲天【tiān】，倏忽之间【jiān】，令人难【nán】以追踪。“贤愚【yú】岂常类”以下六句，说明他根本不相信“生死有命，富贵在天【tiān】”那【nà】一套，他认为尽管人【rén】的贤愚【yú】有别，但并非贤者自贤【xián】，愚【yú】者自愚【yú】，关【guān】键看自己的秉性如何。秉性【xìng】清则志向高洁，秉性浊则品格卑污，人的命运【yùn】并非掌【zhǎng】握在上天手里。只不过人【rén】富贵了就名登史册，贫贱【jiàn】者则【zé】名不见经【jīng】传罢了【le】。郦炎生【shēng】活的【de】东汉时代【dài】，统治者极力【lì】鼓吹“君权神授”，宣传“天人【rén】感应”和谶纬迷信【xìn】。郦【lì】炎反对“生【shēng】死有【yǒu】命，富【fù】贵在天”，是与官方哲【zhé】学针锋相对的。“通塞【sāi】苟由己，志【zhì】士不相卜”两句，顶上两句而来，作者【zhě】要主【zhǔ】宰自己【jǐ】的【de】命运，故说【shuō】贫【pín】与富、穷与通【tōng】若由自己主宰，那么【me】有【yǒu】志之士也就【jiù】用【yòng】不【bú】着【zhe】相面占卜了【le】。此处暗用了【le】战国时蔡泽的典故，蔡泽【zé】在干谒诸【zhū】侯未【wèi】被进用【yòng】时，曾找唐举相面。唐举见【jiàn】他一副丑陋不堪的怪【guài】相，嘲【cháo】戏他说：“吾闻圣人不相，殆先生【shēng】乎？”蔡泽说：“富贵我所自有【yǒu】，吾所不【bú】知者寿也，愿【yuàn】闻之。”后来蔡泽【zé】西入【rù】秦，取范【fàn】雎而【ér】代之，夺取了【le】相【xiàng】位【wèi】。（见《史记·范雎蔡泽列传》）由此看来【lái】，人【rén】的“通塞”最终还是“由己【jǐ】”的。

　　末尾【wěi】六句【jù】，以西汉初的历史【shǐ】人物陈平【píng】、韩信为例，说明有大志者【zhě】终能成就一番【fān】大事业。陈平在里社（家乡），因【yīn】家【jiā】贫，富人【rén】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他。（敖，通“傲【ào】”，这里是【shì】被动用法，即“见傲”之意）后依刘邦，为其六出【chū】奇【qí】计，屡建大功，封侯拜相。韩信始为布【bù】衣【yī】时，家【jiā】贫无行，曾【céng】钓于淮阴城后，依刘邦后，军功卓著【zhe】，被封为齐王。故诗【shī】中说他们“终为天【tiān】下宰，食【shí】此万钟禄，德音流千【qiān】载，功名重山【shān】岳。”看【kàn】来郦【lì】炎的辞官，并非【fēi】想高【gāo】蹈遗世，做一【yī】名隐士，而是在宦【huàn】官贵戚把持政权、朝政日【rì】非的桓、灵时代，他对【duì】黑暗的【de】现实有所觉察，不愿【yuàn】为【wéi】五斗米折腰，其“志气”在此。

　　第【dì】二首【shǒu】开头【tóu】以芝兰【lán】为比兴，寄【jì】寓着自己生不逢时的感慨。灵芝生【shēng】在河流的洲渚之中，往往因【yīn】遭到【dào】洪波【bō】的冲击而动摇其【qí】根本【běn】；兰花所【suǒ】以开放得晚，是因为严霜【shuāng】摧残【cán】了它【tā】的枝条，它【tā】们都【dōu】是生非其地、生非【fēi】其【qí】时。如果“二芳”生在【zài】泰【tài】山之阿，那【nà】又是另一种光景了。“文质”两句一转，由【yóu】物【wù】及人。意谓一个【gè】文质兼备的人【rén】虽为世道【dào】所贵重，但只有【yǒu】为时【shí】所用才能发挥其长。下文以贾谊为例【lì】来说明【míng】这个问题，贾谊乃洛阳才子，才华出众，入仕后一年【nián】三迁【qiān】，屡为朝【cháo】廷更定法【fǎ】令【lìng】，颇得汉文帝的器重，文帝准备委以重任，授【shòu】与公卿之位【wèi】。绛侯周勃、灌婴等元老却反对贾谊，诋毁【huǐ】他“年【nián】少初学，专欲擅权，纷乱诸事。”（《汉书【shū】·贾【jiǎ】谊传》）于是贾谊被贬为长沙王【wáng】太【tài】傅，远【yuǎn】适荆南。“绛灌【guàn】临衡宰”以下【xià】四句，所概【gài】括的就是【shì】这段史实【shí】，可见【jiàn】“贤【xián】才抑不用”的现象是【shì】不乏其例的。“抱玉乘龙骥”两句，进一步抒发贤才不被【bèi】知遇的感慨。璞【pú】玉不遇卞和，则不知其宝【bǎo】；千里【lǐ】马不遇伯乐【lè】，连驽【nú】马【mǎ】也不如；英才不遇明主，也难以施【shī】展其抱负。这是郦【lì】炎辞辟的另一原因。结尾【wěi】两句是收【shōu】煞【shà】，作者希望在这混浊的时代能有像孔子那【nà】样的【de】圣人出来，列出德行、政事、文学、言语四【sì】科，以【yǐ】四科优劣取【qǔ】士，这【zhè】是作者【zhě】选拔【bá】人才的【de】主张【zhāng】。

　　郦【lì】炎【yán】的《见志诗》，在诗歌史上应占有【yǒu】一席地位，它不【bú】仅在【zài】思想上闪耀着【zhe】要求【qiú】主宰【zǎi】自己命运和【hé】反对【duì】官【guān】方哲学的光辉，而【ér】且在艺【yì】术上成就【jiù】也【yě】较【jiào】高。西汉时代的【de】五言诗，作者大多不【bú】可靠，所【suǒ】以刘勰说【shuō】“辞人遗翰，莫见五言，故李陵、班婕妤见疑于【yú】后代也。”（《文心【xīn】雕龙·明诗》）东【dōng】汉的文人五言【yán】诗，在郦【lì】炎之【zhī】前，艺术上较成功【gōng】的很少，所以【yǐ】钟嵘《诗品序》云：“东京二【èr】百载中，惟【wéi】班固《咏史【shǐ】》，质木无文【wén】。”班【bān】固【gù】的【de】《咏史》诗写缇萦救父的故事，概据本传，不加藻饰，诗歌形象较差【chà】，故有“质木无文’之讥。郦炎的《见【jiàn】志诗》，在抒【shū】写自己的志气与怀抱时，多用形象化的比拟，“大道【dào】”、“窘路”、“修翼”、“远【yuǎn】趾”、“陵【líng】霄羽”、“千里足”等【děng】等，都带【dài】有【yǒu】象喻性【xìng】。灵芝、兰花，亦含【hán】兴寄，钟嵘【róng】《诗品》说：“文胜托咏灵芝【zhī】，寄怀不【bú】浅。”有了兴寄，就大大【dà】增强了【le】诗歌的形【xíng】象性和艺术【shù】表现力，克服了“质木无文【wén】”的现象。又【yòu】加此诗志气豪迈高远，“舒吾陵霄羽，奋此千里【lǐ】足”等句，大有睥【pì】睨千古、逸气【qì】干云之【zhī】概【gài】，故显得【dé】“梗概多【duō】气”。在这方【fāng】面【miàn】，它影响到建安诗【shī】歌。许学夷《诗【shī】源辩体》卷三云：“赵壹、郦炎、孔融、秦嘉【jiā】五言，俱渐见作用【yòng】之迹，盖其【qí】时已【yǐ】与建安相接【jiē】矣。”这话说得不错。所谓“作【zuò】用之迹【jì】”，是思致的安排【pái】，实指诗歌的藻饰以及字【zì】面【miàn】、韵脚的讲求。《见【jiàn】志诗》词采朴茂，读之琅琅上口，这与诗歌形【xíng】式的讲究有关。

　　郦炎【yán】的《见志诗》，甚至对左【zuǒ】思的《咏史》也有一【yī】定【dìng】影【yǐng】响【xiǎng】，《见志【zhì】诗》涉及历【lì】史人【rén】物七八人，但【dàn】他并非意在咏史，而【ér】是以咏史【shǐ】见志。开左思“名为咏史，实为咏【yǒng】怀”的先河。他们的咏史【shǐ】都是以史【shǐ】事【shì】证己意【yì】，篇中的历史人物【wù】不【bú】过是【shì】咏【yǒng】怀述志的媒介。郦炎“舒吾陵霄羽，奋【fèn】此千【qiān】里足”之句，与左【zuǒ】思“振衣千仞岗，濯【zhuó】足万里流”何其相似乃尔。“灵【líng】芝生河洲”以下六句，与左思《咏史》诗的“郁【yù】郁涧底松，离离山上苗。以彼径寸茎，萌此百【bǎi】尺条。世胄蹑高【gāo】位，英俊沉【chén】下僚”数句，兴【xìng】寄【jì】全然相【xiàng】同，此点应值得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