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
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【lái】，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，心中自是欢喜。因怕将来贾【jiǎ】政又叫他，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，吩咐他“以【yǐ】后【hòu】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【de】事，你【nǐ】老爷【yé】要叫宝玉，你不用上来传话【huà】，就【jiù】回他说我说了【le】：一则打重了【le】，得【dé】着实将【jiāng】养几个月才【cái】走得，二则他的星宿【xiǔ】不利，祭了星【xīng】不见外人【rén】，过了【le】八月才许出【chū】二【èr】门。”那小厮头儿听了，领命而【ér】去。贾母又命【mìng】李嬷【mó】嬷袭人【rén】等来【lái】将此话说与【yǔ】宝玉，使他放心。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【nán】人接【jiē】谈，又最厌峨冠【guàn】礼【lǐ】服贺吊往还【hái】等事，今【jīn】日得了这句话，越发得【dé】了意，不【bú】但将亲戚朋友一概【gài】杜绝了，而且连家庭【tíng】中【zhōng】晨昏定省【shěng】亦发都随他的便了【le】，日日只在园【yuán】中游卧，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【chù】走走就回来【lái】了【le】，却【què】每每甘心为【wéi】诸丫【yā】鬟充役，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。或如【rú】宝钗辈【bèi】有时见机导【dǎo】劝，反生起【qǐ】气来，只说【shuō】“好好的一【yī】个清【qīng】净洁白女儿【ér】，也学的钓名沽誉，入了国贼禄鬼之【zhī】流。这总【zǒng】是前人无故生事【shì】，立言竖辞，原为导后世的须【xū】眉浊【zhuó】物。不想我【wǒ】生【shēng】不【bú】幸，亦且琼闺绣阁【gé】中亦染此风，真【zhēn】真有负天【tiān】地钟灵毓【yù】秀【xiù】之德！”因此祸【huò】延古人，除四书外【wài】，竟将别的书焚了。众人见他如此疯【fēng】颠，也【yě】都不向他说这【zhè】些正经【jīng】话【huà】了。独有林黛玉【yù】自幼不曾劝【quàn】他去【qù】立【lì】身扬名等语，所以深敬黛玉。
闲言少述。如今【jīn】且说王凤【fèng】姐自见【jiàn】金钏死后，忽【hū】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，又不【bú】时【shí】的来请【qǐng】安奉承，自己倒生了疑【yí】惑，不知何【hé】意【yì】。这日又见人来【lái】孝敬【jìng】他【tā】东【dōng】西【xī】，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【píng】儿道：“这【zhè】几家人不大管我【wǒ】的事【shì】，为【wéi】什么忽然这么【me】和我贴近？”平儿冷笑道：“奶奶【nǎi】连【lián】这个都想【xiǎng】不起来了？我猜他们【men】的女儿【ér】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，如【rú】今太太房里【lǐ】有四【sì】个大的，一个月一两【liǎng】银子的分例【lì】，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。如今金钏儿死【sǐ】了，必定他【tā】们【men】要弄这【zhè】两银子的巧宗【zōng】儿呢。”凤【fèng】姐听了【le】，笑【xiào】道：“是【shì】了，是【shì】了，倒【dǎo】是你提醒了。我【wǒ】看这些【xiē】人也太不知足，钱也赚【zuàn】够了【le】，苦事情又【yòu】侵不【bú】着，弄个丫【yā】头搪塞着身子【zǐ】也就罢了，又还想这个。也【yě】罢了【le】，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【néng】花到我跟前，这是他【tā】们自寻的，送【sòng】什么来，我【wǒ】就收什么，横竖我有主意【yì】。”凤姐儿安下这个心，所以自【zì】管迁延着，等那些人把【bǎ】东【dōng】西送足了，然后乘空【kōng】方回王夫人。
这日午间【jiān】，薛姨妈【mā】母女【nǚ】两个与林黛【dài】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，凤姐儿得【dé】便回【huí】王【wáng】夫人道【dào】：“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，太太跟前【qián】少着【zhe】一个【gè】人。太太或看准了【le】那【nà】个【gè】丫头好【hǎo】，就吩【fēn】咐，下月好发放月钱的。”王夫人听了【le】，想了【le】一想，道：“依我说【shuō】，什么是例，必【bì】定【dìng】四个【gè】五【wǔ】个的，够使就【jiù】罢了【le】，竟可以免了罢。”凤【fèng】姐【jiě】笑道：“论理，太【tài】太说的也是。这原是旧例，别人屋里还有两【liǎng】个呢，太【tài】太【tài】倒不按例了。况且【qiě】省下【xià】一两银子也【yě】有限【xiàn】。”王夫人听了，又想一想，道：“也罢，这个分例只【zhī】管关了来，不用补人，就把这一两【liǎng】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【ér】罢。他姐姐伏侍【shì】了我一场【chǎng】，没【méi】个【gè】好结果【guǒ】，剩下他妹【mèi】妹跟【gēn】着我，吃【chī】个双分【fèn】子也不【bú】为过【guò】逾了。”凤姐答应【yīng】着，回头找玉钏儿，笑道：“大喜【xǐ】，大【dà】喜【xǐ】。”玉钏【chuàn】儿过来磕了头。王夫【fū】人【rén】问道【dào】：“正要问【wèn】你，如今赵姨娘【niáng】周姨娘【niáng】的月例多少【shǎo】？”凤姐道：“那是【shì】定例，每人【rén】二两。赵姨娘有环兄弟的【de】二【èr】两，共是四两【liǎng】，另外四串钱。”王夫【fū】人道：“可都按【àn】数【shù】给他们？”凤姐【jiě】见问的奇怪，忙道：“怎么不【bú】按数给【gěi】！”王夫人道【dào】：“前儿【ér】我恍惚听见【jiàn】有人【rén】抱怨【yuàn】，说短了【le】一吊钱【qián】，是什么原故？”凤姐忙笑道：“姨【yí】娘们的丫头，月例原是人各一吊。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，姨【yí】娘们每位的丫【yā】头【tóu】分例减半，人【rén】各【gè】五百钱，每【měi】位【wèi】两个丫头，所以短了【le】一吊钱。这也抱怨【yuàn】不【bú】着我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，他们外头又扣着【zhe】，难道我添上不成。这个事【shì】我不过是接手儿，怎么【me】来【lái】，怎么去，由不得我作主【zhǔ】。我倒说了两三【sān】回，仍旧添上【shàng】这两分【fèn】的。他们说【shuō】只【zhī】有【yǒu】这个项数，叫我也难再【zài】说【shuō】了。如今我手里【lǐ】每月连日【rì】子都【dōu】不错给他们呢【ne】。先时【shí】在外【wài】头关，那个【gè】月不打饥荒，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【guò】一遭【zāo】儿【ér】。”王夫【fū】人听说，也【yě】就罢了，半日又问：“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【de】？”凤姐道：“八个【gè】。如今只有【yǒu】七【qī】个，那一个【gè】是袭人。”王夫人道：“这【zhè】就是了。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【de】丫头【tóu】，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【rén】。”凤姐笑道：“袭【xí】人原是老【lǎo】太太的人，不过给了宝【bǎo】兄弟使【shǐ】。他这【zhè】一两银子还在【zài】老太【tài】太【tài】的丫头【tóu】分【fèn】例【lì】上领。如今说【shuō】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，裁了这一两银【yín】子，断然使不得【dé】。若【ruò】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，这个还可以裁他的【de】。若不裁他的，须【xū】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【cái】公道均匀了。就【jiù】是晴雯麝月【yuè】等七个【gè】大丫头，每月人各月钱一吊，佳蕙等八个小丫头，每月人【rén】各月钱五百，还【hái】是老太太的话，别【bié】人如何恼得气得【dé】呢。”薛姨【yí】娘笑道：“只听凤丫头【tóu】的嘴【zuǐ】，倒像倒了核【hé】桃车子的，只听他的帐也清楚，理也公道【dào】。”凤【fèng】姐笑【xiào】道：“姑妈，难道我说【shuō】错了不成？”薛【xuē】姨妈笑道：“说的何尝【cháng】错，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。”凤姐才要【yào】笑，忙又忍【rěn】住了【le】，听王夫人示下。王夫人想了半日，向凤【fèng】姐儿【ér】道：“明儿【ér】挑【tiāo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，补袭【xí】人，把袭人的一分裁【cái】了。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【lǐ】，拿出二两银【yín】子一吊钱来给袭【xí】人。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【de】，也有袭人的【de】，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【lì】上匀出来，不必动官中的就【jiù】是了。”凤姐一一的答应了，笑推【tuī】薛姨妈道：“姑妈听见了，我素【sù】日说【shuō】的话如何？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。”薛姨【yí】妈【mā】道：“早【zǎo】就该如此。模样【yàng】儿自然不用说的，他的【de】那一种行事大方【fāng】，说【shuō】话见【jiàn】人和气里头【tóu】带着【zhe】刚硬要强，这个实在难得。”王夫人含泪【lèi】说【shuō】道：“你们那里知【zhī】道袭【xí】人那孩【hái】子的【de】好处？比【bǐ】我的宝玉强十倍！宝玉果然是有造化【huà】的，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，也就罢了。”凤姐道：“既这么样，就开了脸，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？”王夫人道：“那【nà】就不好【hǎo】了，一则都年轻【qīng】，二则老爷也不许，三则那【nà】宝【bǎo】玉见袭【xí】人是【shì】个丫头，纵有【yǒu】放纵的事，倒能【néng】听他【tā】的劝，如今作了【le】跟前【qián】人【rén】，那袭【xí】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【le】。如今【jīn】且【qiě】浑着，等再过二三年【nián】再说。”
说【shuō】毕半日，凤【fèng】姐见无话，便转身出来【lái】。刚至【zhì】廊檐上，只见有几个【gè】执事的媳妇子正【zhèng】等他回事呢，见他出来，都笑道：“奶奶今儿回什么事，这半天？可是要热【rè】着了【le】。”凤姐把【bǎ】袖子挽【wǎn】了几挽，跐着【zhe】那角门的【de】门槛子，笑道：“这里过【guò】门风【fēng】倒【dǎo】凉快，吹一吹【chuī】再【zài】走。”又【yòu】告诉众人【rén】道【dào】：“你们说【shuō】我回【huí】了【le】半日的话，太太把二百年【nián】头里【lǐ】的事都想起来【lái】问【wèn】我，难【nán】道我【wǒ】不说罢。”又冷笑道：“我【wǒ】从今以后倒要干【gàn】几样克毒事【shì】了。抱怨给太太听，我也不怕【pà】。糊【hú】涂油蒙了心，烂了舌头，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，别作娘的春梦！明儿一裹脑【nǎo】子【zǐ】扣的日子【zǐ】还有【yǒu】呢。如【rú】今裁了丫头【tóu】的钱，就抱怨【yuàn】了【le】咱们。也不【bú】想一想是奴【nú】几，也【yě】配使两三个丫【yā】头！”一面骂，一【yī】面方走了，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，不在【zài】话下【xià】。
却说王夫人等【děng】这里吃【chī】毕西【xī】瓜，又说了一【yī】回闲话，各自方【fāng】散【sàn】去。宝钗与黛玉等回至【zhì】园【yuán】中，宝钗【chāi】因约黛【dài】玉【yù】往藕香【xiāng】榭去，黛【dài】玉回说立刻要洗澡，便【biàn】各自【zì】散了。宝钗独自行来，顺路进了【le】怡红院，意欲【yù】寻宝玉【yù】谈【tán】讲以解午倦。不【bú】想一入院【yuàn】来，鸦雀无【wú】闻，一并连【lián】两只仙鹤在芭蕉下【xià】都睡着了【le】。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【zhōng】，只见外间床上横【héng】三竖【shù】四，都是【shì】丫头们睡觉【jiào】。转过【guò】十锦槅子，来至宝玉的【de】房内。宝玉在床上睡着了，袭人坐在身旁【páng】，手【shǒu】里做针【zhēn】线，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【zhǔ】。宝【bǎo】钗【chāi】走近【jìn】前来，悄【qiāo】悄的笑道：“你也过于小【xiǎo】心了，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，还拿蝇帚【zhǒu】子赶什么？”袭人【rén】不【bú】防，猛抬头见【jiàn】宝钗，忙【máng】放下【xià】针线【xiàn】，起身悄悄笑道：“姑娘来了【le】，我倒也不防，唬了一跳【tiào】。姑娘不知【zhī】道，虽然没有苍蝇【yíng】蚊子，谁【shuí】知有【yǒu】一种小虫子，从这【zhè】纱【shā】眼里钻进来，人也看不【bú】见，只睡着了，咬一【yī】口，就【jiù】像蚂蚁夹【jiá】的【de】。”宝【bǎo】钗道：“怨不得。这屋子后头又近【jìn】水，又【yòu】都是香花儿，这屋子里头又香。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【zhǎng】的，闻【wén】香就扑。”说【shuō】着，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，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，上面紥着鸳鸯【yāng】戏莲【lián】的花样，红莲绿叶，五色鸳鸯【yāng】。宝【bǎo】钗道：“嗳哟，好鲜亮活计！这是【shì】谁的，也【yě】值的【de】费【fèi】这【zhè】么大【dà】工夫？”袭人向床上【shàng】努【nǔ】嘴儿【ér】。宝钗笑道：“这么大了【le】，还带【dài】这个？”袭人笑道：“他【tā】原是【shì】不【bú】带，所以特特的做【zuò】的【de】好【hǎo】了【le】，叫【jiào】他看见由不得不带。如今【jīn】天【tiān】气热，睡觉都【dōu】不留神，哄他带上了【le】，便是夜【yè】里纵盖不【bú】严些儿，也【yě】就不怕【pà】了【le】。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，还没看见他【tā】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。”宝【bǎo】钗笑道：“也【yě】亏你奈烦。”袭人道：“今儿做的工夫大了，脖子低的怪酸的。”又笑道：“好姑娘，你略【luè】坐一坐，我出去走走就【jiù】来。”说着【zhe】便走了。宝钗【chāi】只顾看着活计，便不留心，一蹲身，刚刚的也坐在【zài】袭人方【fāng】才坐的【de】所在，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，不由的【de】拿起针来，替【tì】他代刺。
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【yuē】他【tā】来与【yǔ】袭【xí】人道喜，二人来【lái】至院中，见静悄【qiāo】悄的，湘云【yún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。林黛玉【yù】却【què】来至窗外【wài】，隔【gé】着纱窗往里一看【kàn】，只见宝玉【yù】穿着银红纱衫子，随便睡着在【zài】床上，宝钗【chāi】坐在身旁做针【zhēn】线，旁边放着蝇帚子，林黛玉【yù】见了这个景儿，连忙把身子一藏，手握着嘴【zuǐ】不敢笑出【chū】来，招手儿叫湘云。湘云一见他这【zhè】般景况，只当有什么新闻【wén】，忙也来一看，也要笑时，忽然想起宝钗【chāi】素日待他厚道，便忙掩住口【kǒu】。知道林黛玉不【bú】让人，怕他言语【yǔ】之中取【qǔ】笑，便【biàn】忙拉过【guò】他来【lái】道：“走罢。我想【xiǎng】起袭人来，他说【shuō】午间要【yào】到池【chí】子里【lǐ】去洗【xǐ】衣裳，想必去了，咱们那里找他去。”林黛玉【yù】心下明白【bái】，冷笑【xiào】了两声【shēng】，只得【dé】随他走【zǒu】了。
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【huā】瓣，忽【hū】见宝玉【yù】在梦中喊骂【mà】说：““和【hé】尚【shàng】道士的话如何信得？什么是【shì】金玉姻缘，我偏说是木石姻缘！”薛宝钗听了这话【huà】，不觉怔了【le】。忽见袭人走过来，笑道：“还没【méi】有醒呢。”宝【bǎo】钗摇【yáo】头。袭人又笑道：“我才碰见林【lín】姑娘【niáng】史大姑娘，他们【men】可曾进来【lái】？”宝钗道：“没【méi】见他们进来。”因向袭人【rén】笑道：“他【tā】们【men】没告诉你什么话？”袭人笑道：“左不过是他们那【nà】些【xiē】玩话，有什么正【zhèng】经【jīng】说的。”宝【bǎo】钗笑道【dào】：“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【huà】，我正要【yào】告诉你呢，你又【yòu】忙忙的【de】出去【qù】了。”
一句话【huà】未【wèi】完，只【zhī】见【jiàn】凤姐【jiě】儿打发人【rén】来叫袭人。宝钗笑道：“就是为那话了。”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【yā】鬟【huán】来，一同【tóng】宝钗出怡红院，自【zì】往凤姐这里来【lái】。果然是告【gào】诉他这话，又叫他与王夫人叩【kòu】头，且不必去见贾【jiǎ】母，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。见【jiàn】过王夫【fū】人【rén】急忙回来【lái】，宝【bǎo】玉已【yǐ】醒了，问起【qǐ】原故，袭人【rén】且含【hán】糊答应，至夜间人静，袭人方告诉。宝玉【yù】喜不【bú】自禁，又向【xiàng】他笑道【dào】：“我可看你回家去不【bú】去了！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，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【shú】你，又说【shuō】在【zài】这里没【méi】着落，终久算什么，说了那么些【xiē】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【hǔ】我。从【cóng】今以后，我可看【kàn】谁来敢叫你去。”袭人听了，便冷笑【xiào】道：“你倒别【bié】这么说。从此以后我【wǒ】是太太的【de】人【rén】了，我要走连【lián】你也【yě】不【bú】必告诉，只回了太太就走【zǒu】。”宝玉笑道【dào】：“就便算【suàn】我【wǒ】不【bú】好，你回了太太竟去了，叫别人听【tīng】见【jiàn】说我不【bú】好，你去【qù】了你【nǐ】也没意思。”袭【xí】人【rén】笑道：“有什【shí】么【me】没【méi】意思，难道作了【le】强盗贼，我也跟着罢。再不然，还有一个死呢。人【rén】活百岁，横竖【shù】要死，这一口气不在，听不见【jiàn】看不见【jiàn】就罢【bà】了。”宝玉【yù】听见【jiàn】这话，便【biàn】忙【máng】握他的嘴，说道：“罢，罢【bà】，罢，不用说这些话【huà】了。”袭【xí】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，听见【jiàn】奉承吉利话又厌【yàn】虚而不实，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【yòu】生悲感，便【biàn】悔自己说【shuō】冒【mào】撞了，连【lián】忙笑着用话截【jié】开【kāi】，只拣那宝【bǎo】玉素喜谈者问【wèn】之。先问他【tā】春风秋月【yuè】，再谈及粉【fěn】淡脂【zhī】莹，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，又谈到【dào】女【nǚ】儿死，袭【xí】人忙掩【yǎn】住【zhù】口。宝玉谈至浓快时，见他不说了【le】，便笑道：“人谁【shuí】不死【sǐ】，只要死的好。那些个须眉【méi】浊物，只知道文死谏，武死战，这二死是大丈夫死【sǐ】名死节。竟何如不死的【de】好！必【bì】定有【yǒu】昏君他方谏，他【tā】只顾邀名，猛拚一死，将来弃君于何地！必定有刀兵【bīng】他方战，猛拚一死，他只顾图汗马之名，将【jiāng】来【lái】弃国于何地【dì】！所以这皆【jiē】非正死【sǐ】。”袭人道【dào】：“忠臣良将，出【chū】于不得已【yǐ】他才死。”宝玉【yù】道：“那【nà】武将不过仗血气之【zhī】勇，疏【shū】谋【móu】少【shǎo】略，他自己无能，送了性命【mìng】，这难【nán】道也是【shì】不【bú】得已！那文官更【gèng】不可【kě】比武官了，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，若朝廷少有疵瑕【xiá】，他就胡【hú】谈乱劝，只【zhī】顾他邀忠【zhōng】烈之名，浊气一涌，即时拚死，这难道也是不得已！还要知道，那朝廷是受命于天，他不【bú】圣【shèng】不仁，那【nà】天地断不【bú】把这万几重任与【yǔ】他【tā】了。可知【zhī】那些死的都【dōu】是沽名，并不知大义。比如我此【cǐ】时【shí】若【ruò】果有【yǒu】造化，该死于【yú】此时【shí】的，趁【chèn】你们【men】在，我就死了，再能够【gòu】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，把我的尸首【shǒu】漂起来，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，随风【fēng】化【huà】了，自此【cǐ】再不要托生为【wéi】人，就是我死的得时了【le】。”袭人忽见【jiàn】说出这些疯话来，忙说【shuō】困了，不理他。那宝玉方合眼【yǎn】睡着，至次日也就【jiù】丢开【kāi】了。
一日，宝玉因各处游的【de】烦腻，便想【xiǎng】起《牡丹【dān】亭【tíng】》曲来，自己看了【le】两遍，犹【yóu】不惬怀，因闻得梨【lí】香【xiāng】院【yuàn】的十【shí】二【èr】个【gè】女孩【hái】子【zǐ】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，因着意出角门来找【zhǎo】时，只见【jiàn】宝官【guān】玉官都在院内【nèi】，见宝玉来【lái】了，都【dōu】笑嘻嘻的让坐。宝玉因问【wèn】“龄官独在那里？”众人都告诉他【tā】说：“在他房【fáng】里呢。”宝【bǎo】玉忙至他房内，只见龄官独【dú】自倒在枕上，见他进来，文风【fēng】不动。宝玉素习与【yǔ】别【bié】的女孩子顽惯【guàn】了的，只当【dāng】龄【líng】官也同别人【rén】一样【yàng】，因进【jìn】前【qián】来身旁坐下，又陪笑央他起来唱“袅晴丝”一套。不想龄官见他坐【zuò】下，忙抬身【shēn】起来躲避，正色说道：“嗓子哑【yǎ】了。前儿娘娘【niáng】传进我们去，我还【hái】没有唱呢。”宝玉见他坐正了，再一细看，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“蔷”字【zì】那一个。又见如此【cǐ】景况，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【qì】厌，自【zì】己便讪讪的红【hóng】了【le】脸【liǎn】，只得出来了【le】。宝官等不解何故，因问其所以。宝玉便说了，遂【suí】出【chū】来。宝官【guān】便说【shuō】道：“只略等【děng】一【yī】等【děng】，蔷二爷来了【le】叫他【tā】唱，是必唱的。”宝【bǎo】玉听【tīng】了，心下纳闷，因问：“蔷哥儿【ér】那去了？”宝【bǎo】官道：“才出【chū】去了，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，他去变【biàn】弄【nòng】去了。”
宝玉听了，以为【wéi】奇特，少站片时，果见贾【jiǎ】蔷从外头来了【le】，手里又【yòu】提着个雀【què】儿笼子，上面紥着个小【xiǎo】戏台【tái】，并【bìng】一个雀【què】儿，兴兴头【tóu】头【tóu】的往里走着找龄【líng】官。见了宝玉，只得站住。宝玉【yù】问他：“是个什么雀儿，会衔旗串戏台？”贾蔷笑道：“是个玉顶金豆。”宝玉道：“多少钱【qián】买的？”贾蔷道：“一两八钱【qián】银子。”一面说【shuō】，一面让宝玉坐，自己往龄官【guān】房里【lǐ】来。宝【bǎo】玉此【cǐ】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，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。只见贾蔷进去笑道：“你【nǐ】起来，瞧这个顽意儿。”龄官起身问是【shì】什【shí】么，贾【jiǎ】蔷道：“买了【le】雀儿你【nǐ】顽，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【gè】开心。我先顽【wán】个你看。”说着，便【biàn】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【ér】在戏【xì】台【tái】上乱串，衔鬼【guǐ】脸旗【qí】帜。众女孩【hái】子【zǐ】都笑道“有趣”，独【dú】龄官【guān】冷【lěng】笑【xiào】了两声，赌【dǔ】气仍【réng】睡去了。贾蔷还只管【guǎn】陪笑【xiào】，问他好不好。龄官道：“你们家把好好的人【rén】弄了来【lái】，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【zǐ】还【hái】不算，你这会【huì】子又【yòu】弄个【gè】雀儿来，也偏【piān】生干这个【gè】。你分【fèn】明【míng】是【shì】弄【nòng】了他【tā】来【lái】打趣形【xíng】容我们，还问我【wǒ】好不好。”贾【jiǎ】蔷听了，不觉慌【huāng】起来，连忙赌身【shēn】立誓。又道【dào】：“今儿我【wǒ】那【nà】里的香脂油【yóu】蒙【méng】了心！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，原说解闷【mèn】，就【jiù】没【méi】有想到【dào】这上头。罢，罢，放了生，免免你的灾病【bìng】。”说【shuō】着，果然将雀儿放了，一顿把【bǎ】将笼子拆了【le】。龄官还说：“那雀【què】儿虽【suī】不如人，他也有个老雀儿【ér】在窝里【lǐ】，你拿了他来弄这【zhè】个劳【láo】什【shí】子也【yě】忍得！今儿我咳嗽出两口【kǒu】血【xuè】来【lái】，太太【tài】叫大夫来瞧，不说替我细问【wèn】问，你且弄这个来取【qǔ】笑。偏【piān】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，又偏病【bìng】。”说着又哭【kū】起来。贾蔷忙道：“昨【zuó】儿【ér】晚上我问了大【dà】夫，他说不【bú】相干。他说吃【chī】两【liǎng】剂药，后儿再瞧。谁知今儿又吐了。这会【huì】子【zǐ】请他去。”说着【zhe】，便要请去。龄官又叫“站住【zhù】，这会【huì】子大毒日头地下，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。”贾蔷听如此说【shuō】，只得又站住。宝【bǎo】玉【yù】见了这【zhè】般景况【kuàng】，不觉痴了，这才领【lǐng】会了划“蔷”深意。自己站不住，也抽身走了。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【shēn】上【shàng】，也不顾送，倒是【shì】别的女【nǚ】孩子送了出来。
那宝玉一心裁夺盘【pán】算【suàn】，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，正【zhèng】值林黛【dài】玉和袭人【rén】坐着【zhe】说话儿呢。宝玉一进来，就和袭人长【zhǎng】叹，说【shuō】道：“我昨晚【wǎn】上的话竟说错了，怪【guài】道老爷说我是‘管窥【kuī】蠡【lí】测’。昨夜说你们的眼泪【lèi】单葬我，这就错了。我竟不【bú】能全得了。从【cóng】此后只是各人各得【dé】眼【yǎn】泪罢了。”袭【xí】人昨夜不过是些【xiē】顽话，已经忘【wàng】了，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，便【biàn】笑道：“你可真真有【yǒu】些【xiē】疯了【le】。”宝玉【yù】默默不对，自此【cǐ】深悟人生情缘，各有分定，只【zhī】是每每暗【àn】伤【shāng】“不知将来葬【zàng】我洒泪者为谁？”此皆宝玉心中所怀，也不【bú】可【kě】十【shí】分妄拟【nǐ】。
且说林【lín】黛玉当下见【jiàn】了宝玉【yù】如此形【xíng】像，便【biàn】知是又从【cóng】那【nà】里【lǐ】着了魔来，也不便多问，因向他说道：“我【wǒ】才在舅【jiù】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【shēng】日，叫我顺便来问你出【chū】去不【bú】出去【qù】。你打发人前头说【shuō】一声去。”宝玉道：“上【shàng】回【huí】连大老爷的【de】生日我也没去，这会【huì】子我又去，倘或碰见【jiàn】了人呢？我一【yī】概都不去。这【zhè】么怪【guài】热【rè】的【de】，又穿衣裳，我【wǒ】不去【qù】姨妈也【yě】未必恼。”袭人【rén】忙道：“这是什么话【huà】？他比不得大老爷。这【zhè】里又住【zhù】的【de】近，又【yòu】是亲戚，你不【bú】去岂不叫【jiào】他思量。你怕热，只清早起到【dào】那【nà】里磕个头，吃钟茶【chá】再来，岂不【bú】好看。”宝玉未说话，黛玉便先笑道：“你【nǐ】看着【zhe】人【rén】家【jiā】赶蚊子分上【shàng】，也该【gāi】去走走。”宝玉【yù】不解，忙问【wèn】：“怎么赶蚊子【zǐ】？”袭【xí】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，宝姑【gū】娘坐了一坐的【de】话说了出来。宝玉听了，忙【máng】说【shuō】：“不该。我怎么睡着了【le】，亵渎【dú】了他。”一面又说：“明日必去。”
正说着【zhe】，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。宝玉林【lín】黛玉听说，忙站起来让坐。史湘云也不【bú】坐，宝【bǎo】林【lín】两个只得送【sòng】他至【zhì】前面。那史湘【xiāng】云只是眼泪汪【wāng】汪的，见有他家人在【zài】跟前【qián】，又不【bú】敢十【shí】分【fèn】委【wěi】曲。少时薛【xuē】宝钗赶来，愈觉缱绻难【nán】舍。还【hái】是宝【bǎo】钗心内明白，他家人若回【huí】去【qù】告诉了他【tā】婶娘，待他家去又恐【kǒng】受气，因此倒催他走了。众【zhòng】人送至二门【mén】前，宝玉还【hái】要【yào】往【wǎng】外送，倒是湘云拦【lán】住了【le】。一时【shí】，回身又叫宝玉到跟【gēn】前【qián】，悄悄的嘱道【dào】：“便是【shì】老太太想不起我来，你时常提【tí】着打发人接我去。”宝【bǎo】玉连连答应了。眼看着他上车去了，大家方才进来【lái】。要知【zhī】端【duān】的，且听下回分解。